【城翊】命里缺什么


咸腥的海风腻在脸上,气温有些凉。


杜城眯着眼睛看向礁石层叠的海岸,阳光刚刚好,雪白的浪几乎要打到群青的天空里去。

美好磅礴的背景,衬得视线中央衣袂翻飞的人更加单薄孤寂。


沈翊安静地立着,杜城却从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的身影里咂摸出岌岌可危的意味,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那人侧过头,逆着光的轮廓模糊不清,只依稀辨出一个透着温柔的笑容,平静的声音被海风吹得起伏破碎“你一直跟着吗。”


海水溅进眼睛涩得生疼,心尖上堵着的长篇话语绕来绕去,最终归于一句玩笑“不然呢?”

杜城扯着他的手腕往回走,隔着衣服手里都空荡荡的。沈翊随他牵着,又被一声悠长的鸟鸣唤回脚步,杜城顿了顿,也跟着回头。


那人柔软的发在阳光底下泛着金色,一双总也看不进眼底的眸子映着晴天孤鸟,美得像一幅画。


沈翊近乎贪婪地望着那片海,杜城只能越发攥紧他的手。


遥遥的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刮,杜城看见沈翊重新望向他,湿漉漉的眼神自上而下笼罩着,嘴唇嗡动,声音却被淹没在打过来的浪涛声里。


自那天起,杜城一得空就抱着案卷呆在406,惦念着他之前被子弹擦过的枪伤未愈,沈翊本想由他去,可实在是时间长到让人无法忽略的程度。


“杜城,你要这样一直盯着我看吗。”


沈翊无奈地放下笔,看着花了一下午才涂完的人像忍不住开口。


不远处趴在一堆画纸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杜城闻言仰起头,不聚焦的瞳孔里恢复了神采。动了动上身,僵硬的腰背被熟悉的刺痛强迫抻直,这坐久了还确实不太行。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过的不是人日子,72小时,居然不仅没想起沈翊的话,连一桩案子也没给破了。


笑死,就这办案效率他刚刚还把蒋峰踹出了门。


目光扫向沈翊白皙的手指,中指内侧染了抹不深不浅的墨色“也不是一直……”

他噙着笑弯腰起身,声音却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才续上“这不是等你的画像好逮人去嘛。”


这么拙劣啊。


沈翊垂眸站起身,眼前却蓦地一片发黑差点栽出去。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晕眩,他迅速侧身稳住,叫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右手伸向零散在桌面的几颗糖,却因为视线模糊抓错了位。


“沈翊!”


杜城眼见他纤瘦的手往露着刃的美工刀上撞,心脏跟着漏跳一拍,想也没想出手就挡。


熟悉的吼声清晰地在脑子里炸开,幽闭的审讯室,斑驳的画像,波光粼粼的海面,女人掩藏在阴影中的面容,还有那双饱含痛苦和希冀的眼眸突然错综交杂地闪现在沈翊面前。


黏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混沌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逃避。


杜城扳过他的肩,捧起那双白玉般好看的手,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才松下绷住的心弦,抬眼却发现那人神色竟布满挣扎闪躲。


腰间漫开的钝痛向全身袭去,几乎让他变了脸色,杜城垂下手但依旧忧心沈翊的状态,开口问他“怎么了?”


我怎么了。

老师问他,林敏问他。


哀所不幸,怒所不争,受了多少苦走到今天,怎么能狠下心来舍弃所有。

你独一无二的才华、耗尽心血的作品、还有那颗恣意张扬的心,能拿什么来换。


后来杜城也问他。


唯独他自己没问过。


你怎么画出他的样子的?

看到本人的照片就能画。


怎么偏偏画不出来那个女人,你明明见过?

是啊,明明才见过她,可我是真的不记得。


你怎么会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我的画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你怎么还能这样坦然活着。

我怎么能呢……


支离破碎的质问混杂着摇曳无依的答案重复回响在脑海里。


沈翊从未遗忘来到北江分局的目的,可过往的烙印偏不曾因为记得而放过他分毫,总在平稳无恙的生活里微笑着亮出利刃,只一句话便让所有的防线溃不成军。


眼前艳丽的红唇在墨色的帽檐下勾起妖冶的弧度又撕裂成漆黑的深渊,沈翊竭力挣开铺天盖地的压迫,交杂的光影不断旋转变幻,他甚至辨不清方向,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杜城半跪在被他没站稳带散的一摞画稿上,胸腹间伤口挣裂的肿胀连着腰侧的疼痛让他快要看不清沈翊离去的背影。

他撑起身,顺手拾起纸张,朦胧的视线在桌面彩色的糖果上停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抓了几颗揣进怀便追出了门。


西下的日光融融地洒开,闯过画架落在工作台上,柔和的光线映着素描像,被洇洇血渍浸过的纹路显得尤其刺目。



老师曾与他说,人这一生选择不计其数,尽人能事,造化随天。

但雷一斐冰冷灰白的面容、杜城隐忍绝望的怒火和那张只画上一笔线条的纸就像一道沟壑,把沈翊深隔其外,他以为依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总归可以迈过去触达彼岸。


可这条路那么长,他独自走了七年,所寻之物还是深埋黑暗不见天日。


到底还是自己走得不够快。

沈翊狠狠抵着额头,灌满咽腔的窒息逼着他大口地喘气。


沈翊的目光透过海面散碎的光芒,深不见底的眸子和幽暗的海底交融一体,水光之间扭曲凌乱的眉目被拼凑得只差毫厘。


紧握的手指放松,任凭撕扯神经的痛楚肆虐过寸寸脉络。


再努力一点,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便可掀开那层隔膜窥见真相。


“沈翊!”


踉跄着爬上礁石,杜城忍住喉间反流充斥的灼烧,一声呼唤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苍白的面色携了几分红晕,看上去快要被呼啸的海风席卷而去。


强烈到心悸的惶恐从骤然停跳的心脏迸发至全身,太久没有过的失重感令他甚至一瞬挪不动步。


杜城狠咬舌尖,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生生压制住从骨骼向五脏六腑侵蚀的剧痛。

海浪蜂拥而上,石碓上残留的水迹刺痛着杜城的眼瞳。


他明明站在他面前,不过几步之遥,却偏偏不能让他回头。


傍晚的浅海已是彻骨的冰冷,杜城紧皱眉头,竭力睁大酸涩的双眼找寻那个执着的身影,蓬蓬血雾抽丝绕在水中,腹部崩裂的伤口拖着他直往下坠,杜城却恍若无睹。


沈翊安静地躺在水中央,黑发随波飘起露出姣好的容颜,白皙地几乎在水里照出一片光亮,清明纯净的眸子浅浅阖上,仿佛自己眼前那些濒临破碎的气泡。


杜城一次次拨开水流向他迎去,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体痉挛般地颤抖,其实并没觉得有多疼,哪怕血腥气已经冲进口腔叫他反胃。


心底的不安随着波纹越扩越大。


那是害怕吗,可我为何而惧。


你明明没有对不起谁,怨我吗,还是……恨我呢。


我总也没想过,那七年你是如何过的,那天对你说的话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楚。


我日日被深埋于心的愤怒胁迫却无从开解,你的画像仿佛师父和这个世界最后存在的连结。

即便明知你没有做错什么,即便眼见你一次次推自己陷进痛苦的泥沼,即便你每次望向我的目光深处,都写满了歉意。


杜城箍紧沈翊的手臂托着他往水面送,他被绵延不断的疼痛搅得有些发昏,沈翊反制住他时甚至没提起劲拦住。


执着到近乎哀求的目光直直扎进眼里。


别,我就要想起来了。


胸腔里的压抑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下子撩起汹涌的烈火烧干杜城的理智,绕到沈翊身后,发了狠地勒着他向上游。


头顶缓慢旋转的光晕越缩越小,脑海里嘈杂纷乱的景象似乎随着水流被冲散在身后,他陷进一片令他平静心安的温暖不再挣扎。


夹着海盐味道的冰冷空气猛然灌进身体,腿脚有些酸软,沈翊跪在岸边咳得泪眼朦胧,肺管火辣地痛。

好不容易顺了气,待眼前密麻的黑点渐渐散去才适应了周遭的昏暗。


杜城就躺在离他不远处的砂石上,沈翊抿抿唇有些心虚地挪过去,音色沙哑“杜城……我……”


不出意料地没有回应,他丧气地耷着脑袋,又咳嗽着推搡杜城,手心湿滑黏腻的触感却令他心下一惊。

满手的猩红裹挟着他的心跌下无底深渊,慌乱地移至杜城身侧,锋锐的石块划过膝盖蹭破衣裳也没发觉。


杜城的手冰凉得过分,可沈翊甚至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怎么会突然倒在面前起不来。


“杜城!你看看我……杜城……”

清冷的光勾勒着他凌厉深邃的面容,却衬得脸色苍白虚弱,胸口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他唤了良久,猛然想起什么,眼神延向远处的电话亭,正要撑起身,一阵凉意缠上手腕。


“沈翊。”


杜城找回一丝清醒,逼迫自己的语气变得疏离,眸子里冷冷的光聚在沈翊眼里,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喑哑到撕裂的声音和在风声里听不清,却一字一句击穿他的胸膛。


“你他娘的命里缺心眼是吗?”


勉力抬起上身,躲开沈翊伸过来的手,黑色外套淌着的血混着海水落在纤白的指尖,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佝着背虚浮地往前走,脊椎断裂开似的疼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几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却倔强地再没回头。


沈翊仰头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轮廓逐渐被黑暗削薄吞没,脑子里绷着的执念忽然就失去了根基。


你厌弃失望的神情停留在我心上七年,我不奢望原谅,也不知从何弥补,只能由得漫天飞雪一点点掩埋浓烈的世界,而我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扯着神经摸索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出口,身旁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


那时我偶尔会身心俱疲地想,要是有个人能伸出手带我回到人间明媚的光里,重见我所热爱的自由,该多好。


我的一幅随笔让你的生活翻天覆地,你的寥寥几句叫我的生命晦暗淋漓。

再度相遇,是我想来见你。


我知道你在乎那个女人,可如果连你都拦着我,我为什么还要拿它彼此折磨。


我想倾尽所有找到她,除了伤害你。


可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翊东倒西歪地追上去,站在杜城面前,迎面的风沙逼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打着颤在胸膛回响,像在做出一个诚挚的许诺。


“我会画出来,不再以这种方式。”


费力地眨了眨眼,杜城缓慢地抬起头,四散的头发时不时遮挡着视线,他似乎再次见到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意气风发的眸子镌刻着坚定与无畏,哪怕此刻他已褪去一身锋芒,用温柔的外壳捆绑自己。


杜城没来由得想起他蜷缩在副驾驶位置上安静睡着的样子,让人火冒三丈也只能憋着不忍叫醒的乖顺模样。


兜兜转转七年,本就是自己惹得他走上这条路。反正都保护到家门口了,以后命里都有他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杜城这么想着,干脆闭上眼。

“海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跳的。”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像在诉说情话“画不出又怎样,人都在,还怕找不出办法么。”


沈翊微微点头,牢牢盯着他的脸“嗯,我知道了。”


杜城抬起手用力揉揉他又湿又乱的头发,沈翊眯着眼随他的动作微微低下头。

久违的带着笑意、但现在不那么好看的脸,和那天脆弱透明的面容重合,风浪依旧,掀起他的仓惶不安一并卷走。


杜城现在才明白,他不是总想把那句话记起来,他只是读懂了那时候沈翊眼里的孤注一掷,给自己时时的看顾找个理所应当的借口罢了。


那天他听着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倒在沈翊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半身的血染红他的白衣,神情却无比平静,任由自己卸下防备交付心扉。


回去的路很黑很长,磕磕绊绊还看不清前方,可沈翊紧抱的双手一刻也不曾松开,视线所达之处,万家灯火,素月流天。


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醒了,咱们就回家了。




附:今天是非常非常emoha的一天~

      发个文纪念一下叭

      玲珑妹妹希望你们前程似锦,万事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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